1

一阵刹车声停在院门前。顾小芳抬头从窗子上看了看，知道是丈夫李响回来了。

顾小芳坐在椅子上没有动，她搓着手里的玉米棒，低着头，脸上一片平静。

婆婆坐在轮椅上，她转过头，看了看顾小芳，又双手合十，在一尊菩萨像前，数起了手里的念珠。

院子里，李响把车门摔的“砰”的一声响，然后他抬头看看屋子里，没有人出来。李响只能磨蹭着，走到后备箱那里，磨磨蹭蹭往外搬给家人买的东西。

李响提个袋子，又手叉着腰，歇了一口气。他的腰实在疼的厉害，后背一阵火辣辣地疼，让他又不耐烦起来。李响一脚把脚边家里看门狗的食盆给踢了出去，那不锈钢盆在院子里发出“哐啷啷”的一阵的响声。吓的正在拼命对着李响摇尾巴的那条大黄，“呲溜”一声钻进了院子角落的狗窝里。

屋子里的两个女人再次抬头看看，依然一动不动。李响叹了口气，一手扶着腰，又去捡刚被自己扔到地上的袋子。

李响平日里在城里忙着自己的生意，只有周末女儿放假了，他才会回家待两天。常年和妻子过着两地分居的日子，想不到回家来还吃了闭门羹。

这时候，李欣雨推开院门进来了。

李欣雨背着书包，刚刚放学，看到李响，高兴地跳了起来。“爸，你回来了啊！怎么提前没见你打电话说一声？”

李响看着个头快到自己肩头的女儿，笑着抬手摸摸李欣雨的头顶，说：“不是想给你们个惊喜吗？”

听到院子里女儿的声音，顾小芳也从屋里出来了，她笑着说：“欣雨，今天怎么放学这么早……我都还没做饭呢。”

李欣雨拉着李响的胳膊，一边晃一边说：“爸，你想吃什么？我们今天提前一节课放学是因为今天老师给布置的家庭作业啊，老师让我们中午回家后，给父亲做一顿饭……你说你赶的可真巧。”

李欣雨沉浸在自己的喜悦里，她看不到父亲看向母亲时，那一丝小心翼翼的眼神。

李响拍着李欣雨的手，说：“你会做什么啊？我宝贝女儿都会做饭了？你做什么，我就爱吃什么！”李响一边说，一边看向顾小芳，那眼神里似乎在说：在孩子面前，给个面子吧。

顾小芳撇撇嘴，过来对李欣雨说：“别闹了，你爸在外面都吃饱了，他回来不吃饭的。”

李响尴尬地笑笑，正想说什么，却被李欣雨拉着，往屋里走。“爸，你来我给你看个好东西……对了，你这次回来待多久？”

“一个星期吧……”李响抬头看看妻子，不确定地说着。

“真的啊，那太好了！”李欣雨抱着李响的脖子，跳着。

李响就觉得自己的腰快要断了似的，他呲牙咧嘴着。当然，那呲牙咧嘴的样子，很大一部分其实是装给顾小芳看的。

李响和顾小芳擦肩而过的时候，他看了看妻子的脸色。

顾小芳依旧一脸平静，看不出个喜怒来。

李响进了屋，对着在菩萨像前念佛的老太太喊了声“妈”。

老太太回头，看着李响。嘴里没说话，眼睛里却有了一丝笑意，只是那笑意一闪而过，她大声说：“回来了就好好陪陪小芳，陪陪你女儿，不要一回家就不落屋。”

李响笑着说：“知道了！”

老太太说的声音很大，都是说给站在门口的顾小芳听的。

2

卧室里，李响躺在床上，把后背衣服撩了起来。他腰上一片紫青，李响嘴里“嘶嘶”地吸着气，伸着手，够着给后背自己给自己擦紫药水。

顾小芳进来了，她依在门框上，说：“腰都被别人打断了啊？”

李响翻个身，看着顾小芳尴尬地笑笑，说：“没有……是昨天在工地上出了点事，一块石膏板掉下来砸的……”

“吃饭了，你女儿把饭给你做好了。”顾小芳也没有心思听李响怎么编瞎话，说完就准备离开。

李响喊了一声：“芳……你就看在女儿的面子上，原谅我吧，我发誓……”

“你不要发誓……你发的誓就跟放屁似的。”

李响讪讪地放下后背的衣服，磨磨蹭蹭出了门。李欣雨高兴地拉着李响坐在餐桌前，很快端来了一盘西红柿炒鸡蛋，一盘凉拌黄瓜。

“爸，你快尝尝我的手艺，这两个菜是我做的哦。”

李欣雨坐在父亲对面，双手托着腮腮帮，一脸的殷勤。

李响勉强笑笑，偷偷看了看在厨房里忙碌的妻子，一时间又没有了胃口。

李响这次回来，表现出了前所未有的谨小慎微。

母亲推着轮椅过来，她拍拍李欣雨的头，说：“赶紧吃饭，让你爸也好好吃饭。”

李欣雨埋下头扒拉起了碗里的米饭，她不时抬头看看父亲，再看看还在厨房里忙着的母亲。

“爸，我吃饱了……”李欣雨放下筷子，给李响做个鬼脸，说：“爸，那我写作业去了啊……吃完饭，你要给我写一篇两千字的抒情散文，中心思想就是赞美我今天的番茄炒蛋和凉拌黄瓜实属是人间美味，要多用形容词和感叹词，比如说……”

母亲笑着拍了李欣雨一巴掌，说：“不吃了就赶紧走，回屋写作业去！”

李欣雨这才抓起书包，又吐了个舌头，回了自己房间。

看着李欣雨进了房间，老太太脸上的笑容冷了下来，她看着李响说：“公司真的出事了？”

李响把脑袋低到了桌子下面。

“真是那个女人干的？”老太太声音严厉起来。

李响点了点头。

这两年来，李响在市里开了家建筑装修公司，公司的生意越做越好。然后就和所有有钱的男人一样，暴富起来的李响就勾搭上了外面一个女人。

村里的留言传的满天飞，最后一个知道这事的当然就是李响的老婆顾小芳。大家都知道，顾小芳撂不下重病的婆婆，婆婆也坚决不允许别的女人进门。

李家婆媳俩的关系真的好的让村里的老太太们人人羡慕，都夸李响母亲找了个好儿媳妇。

但顾小芳其实心里清楚，婆婆之所以坚决站在自己这边，可能也仅仅只是因为，李响如果再娶一个女人进门，那女人也绝不会像自己这样照顾她。

婆婆今年快七十了，前两年得过一次脑梗。刚从医院回家那会，婆婆连话都说不清楚，天天坐在轮椅上，吃喝拉撒，身边都离不开人。是顾小芳一个人衣不解带地照顾着她，婆婆这才慢慢缓了过来。婆婆常年坐轮椅，大便就成了问题，开塞露用的多了，到后来，常常连一点反应都没有，经常不得不靠顾小芳戴着手套，一点一点往外扣。

婆婆心里也很清楚，真没有几个媳妇能做到这一点？

本来一家人的日子平平淡淡地过着，顾小芳不求什么大富大贵，只想着婆婆身体能好一点，女儿上学能用功点，一家人平平安安就好。谁知道，今年过完年，村里就有人传言，说李响在城里有了别的女人的。

为这事，顾小芳也去李响的公司闹过，也不是没想过要离婚。可离婚协议都要签字了，顾小芳又突然想到了女儿，离婚了女儿怎么办呢？她眼看着就要上高三了，父母要离婚，女儿归谁呢？要明年真考不上大学，女儿会埋怨自己吧？

顾小芳又犹豫了，结果这事一拖就拖了大半年，在顾小芳的犹犹豫豫中，两夫妻的生活就过成了今天这个样子。

想着这些烦心事，李响那里还有胃口吃饭。

3

顾小芳又进门了，她也没有吃饭。顾小芳拖着一袋剥好的玉米，在地上一步一步挪着。

老太太就急忙放下碗，说：“小芳，放下！让你男人去弄，你先吃点饭啊！”

顾小芳低着头不说话，和那袋玉米较上了劲。

老太太给了李响一个脸色，李响急忙起身，从顾小芳手里接过装玉米的编织袋。顾小芳也不看李响一眼，转身端起桌上的搪瓷水杯，坐在堂屋门口，喝起了水。

李响呲牙咧嘴着，忍着背上的痛，想把地上的编织袋提起来，他试了试，却发现自己根本做不到。那一袋子玉米，少说也有七八十斤，李响就只能学着顾小芳刚才的样子，把袋子在地上一点一点挪着。

老太太也放下碗，开始历数顾小芳的不容易以及李响的不要脸。老太太把儿媳妇想说的话都说完了，末了还吼一声：“外面天天死那么多人呢，怎么就你不死！你死了我们娘俩儿就清静了！”

明明是母子俩在说话，却说的都是顾小芳的心里话，顾小芳看着院子里啄食着青菜叶的一群小鸡仔，就有了一丝解气。

李响低着头，等母亲骂的口渴了，才讪笑着说：“妈，我知道错了！”

“不要给我说……”老太太转过头去，看看顾小芳的脸色。说：“要认错，给你媳妇认错去。”

李响对着顾小芳笑了笑，说：“老婆！我真的知道错了。”

顾小芳再喝一口水，还是不说话。

老太太就说：“光说错了有什么用？谁还没个年轻的时候？谁年轻的时候还不犯个错？说一说今后怎么办吧？”

“怎么办？公司现在周转上遇到了点困难……”

老太太叹了口气，说：“遇到困难怕什么？俗话说夫妻同心，其利断金……你把你外面那个女人赶走，把公司的帐交给小芳，你下午先去找你的妹夫，想法子从他厂子里借点钱周转，总要先把一家人的饭钱挣回来再说。”

李响的妹夫就在隔壁村，开了一家小型食品加工厂，这两年生意也做的渐渐好了起来。

“小芳她会管什么帐？再说现在公司账面上全是欠的帐，她看着也头疼，跟着操心。”

“不操心怎么能放心？以前我就说过，公司的事要和你媳妇商量着来，你就是跟我犟！”

李响想了想，答应把公司现在的账目都交给顾小芳。但想了想，李响又说：“我和小芳进城了，家里的事怎么办？你谁来照顾？总要有人给欣雨做饭吧？”

“不是还有你的妹妹吗？你下午过去和他们两口子商量一下，让她回家来照顾我。”

“她怎么会管我们家的事？”

“她不管谁管？她还敢不听我的？”老太太大声问。

顾小芳不说话，心里就在想着：真奇怪，小姑子以前宁愿每个月多给家里一笔钱，也不想回来伺候老娘，现在突然深明大义了？就因为哥哥良心发现了，要接自己进城，她就愿意为自己的家庭团圆做出牺牲？

4

李响下午去了妹妹家，到下午五点多时，小姑子李娟果然跟着李响一起回来了。

李娟笑着拉着顾小芳的手，就说：“嫂子，我哥这生意上是遇到困难了，你安心进城去帮他，家里的事，你就放心，交给我吧。”

顾小芳怔怔地看着李响，说：“你真的要让我去公司帮你？你真的要和那个女人一刀两断了。”

“嫂子，我哥都保证了……你看为了让你们夫妻和好，我都顾不上自己家的事，专门要搬过来照顾妈和欣雨了。你就放心跟我哥进城去过二人世界吧！”

李响看着妻子，认真地点点头，说：“芳，以前都是我鬼迷心窍了……你一定要再给我一次机会，以后我保证不会再对任何女人多看一眼，我要做不到，就让我出门让车撞死！”

老太太瞪了李响一眼，说：“说什么胡话呢……你以后凡事都和小芳商量着来，千万不敢再犯你的牛脾气了。”

李娟也急忙笑道：“嫂子，今天是你和我哥和好的日子？我们家要好好庆祝一下，一会等欣雨放学了我们就下馆子去，地方我都订好了。”

顾小芳看看丈夫，再看看婆婆和小姑子，她真的感觉到这个家不一样了。

李响这次回家，在家里待了三天，顾小芳想在进城前，再给女儿好好洗个澡，以后只能每周末才能回家了。

那天洗完澡，李欣雨在房间里看着书，顾小芳给女儿收拾着衣服，做着自己离开后的安排。

李欣雨坐在书桌前，一双眼睛骨碌碌乱转，心思根本就没在学习上。

“不好好看书，马上都有期末考试了！”顾小芳严厉地说。

“妈，你真的要和我爸和好了？”

“大人的事，小孩子不要瞎操心，你现在的任务就是好好学习，明年考一个好的大学。”

李欣雨嘴巴鼓鼓着，摆弄着手里的一支笔，爬在书桌上唉声叹气。

顾小芳就敲了李欣雨一个脑瓜崩。“干什么呢？”

李欣雨抬头看看母亲，又愁眉不展着，像下了很大决心：“妈，如果他们都在骗你呢？”

“骗我什么？”

“爸的公司不是遇到困难了，我昨晚都听见了，爸在奶奶房里都说了。”

李响的公司招了那个女人的弟弟做财务，结果姐弟俩联起手来，把一个公司做空了，等到李响发现不对时，公司账面上不仅没有一分钱，还欠下了十几个工人三个月的工资。公司有几家客户的装修上也出了问题，天天被人上门来讨要赔偿。李响这次回家，一是实在没地方去了，另外一个原因，也是腰实在疼的受不了，都是被讨债的工人们给打的。

李欣雨看着顾小芳，担心地说：“我爸有钱的时候就在外面找女人，没钱了就想回来让你原谅他，我还听见奶奶说姥爷他们给你在城里留了一套房子，奶奶和爸爸商量着，想骗你去把那房子卖了呢？”李欣雨瞪着大眼睛，看着妈妈。

顾小芳城里那套房子，是自己父母一辈子省吃俭用买下来的养老房。因为家里就顾小芳一个女儿，房本上就写了顾小芳的名字。

顾小芳听到女儿的话，大睁着眼睛，简直不敢相信。

李欣雨又病怏怏地说：“我爸还和我奶一块儿打电话给我小姑，让她回来演两个月戏，说等公司缓过劲来了，你还是得回来伺候我奶奶，因为小姑根本就不想照顾奶奶。”

顾小芳看着李欣雨心疼自己的眼神，她只觉得浑身冰凉。她一直知道婆婆会演戏，没想到，不仅婆婆会演，这一家人都这么能演。

如果三天前，李响回来就说公司快要破产了，这些年挣下的钱，都被小三卷跑了，她会原谅他吗？真没那么容易。

可婆婆和小姑子一大家子都假装和她统一战线，俗话说伸手不打笑脸人，到时候她再怎么退？难道自己给这一家人做牛做马还不够，他们还想连自己娘家的钱都要骗走吗？

李欣雨拉着母亲的手，轻轻晃了晃，说：“妈，你不会真和我爸离婚吧？”

顾小芳抱着女儿，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要是我，我肯定会和他离婚的……可他们都是我的家人，我不知道，该站在哪一边……”李欣雨伤心地说着，说完又抬头抹了一把眼角，笑着说：“不过，妈，我已经长大了，我其实是支持你离婚的，你如果真的要离婚……我会接受的！”

李欣雨擦了一把眼泪，笑着看着顾小芳。

顾小芳又心疼起来，她抱着女儿，默默流着眼泪。那一刻她觉得自己活的还不如一个孩子明白。

但顾小芳终究还是没有离婚，她跟着李响进城去了一趟，不过当天晚上她就回来了。她假装什么都不知道，她承认前两年的忍是因为自己还有幻想，她幻想丈夫有一天能够良心发现。现在她没有幻想了，她也真心认识清楚了两面三刀的婆婆和小姑子。

她承认，她在感情里犯错犯浑，他们在算计里清醒一世。但终有一天，生活会扇他们一个耳光，那个耳光已经不远了。因为顾小芳知道，李欣雨是站在自己这一边的，她觉得，有了这，就够了。

顾小芳泪流满面地抱了抱睡着了的女儿，顾小芳擦了一把眼泪。真好，生活不能只顾怨恨，怨恨是垂死的。她现在不恨，她只想冷眼旁观他们的生活。她要等女儿再大一点点，再大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