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你始终是要走的。
莺歌来告知我的时候,心还是抽地疼了一下。不怪谁。是我不该心存侥幸。
春明明已经很深了。不知从哪窜来一阵寒风冷不丁从脖子钻进来,让人不由得打了冷战。莺歌眼尖,立刻点了暖炉捧上来。我接过,还是觉得凉。那种凉气好像要钻到骨头里。
莺歌眼珠滴溜儿一转,拿捏着分寸说,皇上自登基以来勤于朝政,每每批阅奏折到深夜。除了奴才和几名宫女贴身伺候着,整个后宫形同虚设,寒冬腊月里连个暖床的人都没有,怎能不冷……
心知再不打断他后面就要说一些类似“充实掖庭,绵延子嗣,功在社稷”之类那些我在朝堂上听得耳朵都要长茧的话了。
我睨了他一眼,“莺歌啊,你服侍朕多久了?”
他一愣,忙答,“回皇上,奴才自七岁时有幸跟在皇上身边伺候,至今已有十六年八个月零四天。”
“你脑子倒是好使。”我冷哼一声,加重语气道,“就怕总有一天被你这张嘴给连累搬了家尚不自知!”
扬手砸了暖炉,烧红的银炭四溅,他诚惶诚恐地磕头,任炭火烫伤了手也不敢停。没多久,额头上就磕出血。
“罢了,”我怜悯地看着他,指了指远处那个跪在花瓶旁边的宫女,“就封她为常在吧,此事交给你打点。”
我倦倦地屏退四下,一个人去看小光。
若是被那些大臣们看见我偷偷养了只这么丑的小东西,用西域进贡的葡萄给它当点心,时不时还和它说说话一定要会在当今圣上喜怒无常、心狠手辣之后要再加上一句举止怪异。
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
全天下间,知我者,唯你一人而已。
【一】新宠
“哑巴也能进宫当宫女,内务府是怎么做事的?”
“就是就是,最可气的是那个宫女姿容平平,还不及我十分之一,竟也能陪王伴驾!”
“可不是吗,也不知道皇上是怎么想的,放着我们这样的美人不闻不问,偏偏对一个奴婢青眼有加。皇上这么做,可不是变着法侮辱我们连个哑巴奴婢都不如吗?”
听到这里我含笑拊掌,“说得真好。”
三个分别模仿中堂大人家外甥女,悯郡王小侄女以及大司马大女儿说话的暗使立刻收声,静候我接下来吩咐。
“下去吧。”
他们面露疑色,但很快消失在殿堂上。
莺歌皱着眉头凑过来,替我鸣不平道,“要不是皇上您英明,在京城埋下暗使,还真是想不到这些官家小姐在私下竟敢如此议论皇上。”
我冷哼,“朕若当真英明,他们也不会借着给悯郡王祝寿之名相互勾结。连暗使都窥听不到里面的密谈,只带回这些丫头们的抱怨回来草草交差!”
莺歌眼睛滴溜儿一转安慰道,“如今皇上已经登基三年,江山初定,再加上早在几年前就秘密训练几万精锐暗使,他们无论是智谋武功忠心甚至口技,都是百里挑一,足以匹敌十万强兵。料他们不敢轻举妄动。”
正因为江山初定,帝位未稳,这批暗使虽是精锐,但对方若是结集百万,乃至千万兵力,又当如何。若不未雨绸缪岂非任人宰割。
这些话我没跟莺歌说,反正说了他也不懂。
“别跪着了,随朕去瞧瞧朕这位让那些大家闺秀们又羡又妒的爱妃。”
玉辇行至承欢宫,心中莫名一滞,盯着莺歌,他这次倒像是没察觉到似的,讨好地说,“戴常在就住这儿了,请皇上下辇。”
自你离宫之后,我便再也没有踏足承欢宫。想不到莺歌这奴才自作聪明,以为把那新晋的妃子安排在这儿,我就会念着往昔与你的情谊,待这妃子好一些,从而为皇室绵延子嗣,莺歌才好对那些齐齐去讨好他的老臣子们有所交代。
莺歌高声通传,接驾的宫人跪了一排,独独不见戴常在。
“怎么,你们主子不仅哑且耳朵也不好使吗?”
宫人们低着头为难地答,“小主……她……她……”
不耐烦地一脚踢开他们,径自走到内香阁,第一个注意到的不是我的爱妃,而是她手上的小光。
“你喂它吃什么?!”我一把从她手上夺过来。
它不喜欢待在笼子里,在承欢宫可自行活动。宫界处撒些它最怕的辣椒粉,就不会走失,去别处。
我忘了她不会说话,只见她手中筷子上夹着半条蚯蚓,而另外一半还在小光嘴里,嚼了两下吞进去。
我几乎要伸手进去从它嘴里掏出来,小光怎么可以吃这么恶心的东西!朕一直喂食的都是葡萄、香蕉、烤羊腿。还有新鲜羊乳。
莺歌见我气得想杀人,赶紧示意戴常在磕头认错,谁知这个姿容平平,还是个哑巴的小女子跪是跪了,却抬着头用一种“它就是喜欢吃蚯蚓”的表情看着我。
就在我想把她如何处置,是喂她吃蚯蚓呢,还是让小光蜇她一下,小光从我掌中挣脱出去,飞快地朝她奔去,一口吞掉筷子上另外半只蚯蚓。
我目瞪口呆,戴常在抬眼看我,一双不怎么好看的眼睛分明透着狡黠。
进来之前,我还在想给她另寻个去处。明知道你不会再回来,我却固执地认为承欢宫只配属于你一个人而已。
但就在这一刻,我改变了主意。
【二】小光
我问戴常在,小光长得这么丑,你不怕它吗?
她在纸上写,奴婢不怕。
字迹歪歪扭扭比黄口小儿还不如,应该是刚学写字不久。我又问,宫人教的?她点点头。我想了想,字写得这么丑做师傅的也有责任,往后就由朕来做你师傅。
她盈盈一拜,面上却没什么表情。
大概是不愿意我教?嗯,应该是自知蠢钝,怕我责罚。
她怎么会不怕我呢,这皇宫乃至天下人都该是怕我的。这王位染了太多鲜血,这条登基之路是以太多尸体铺就,其实这些人只有一个是我亲手杀的,就是养我十几年的平轩王。
养育之恩大于天,一个连养父都能手刃的人,还能饶过谁!
朝臣们哪怕只是犯了小小的错都吓得如临大敌。自我登基以来,逐步铲除前朝重臣,清扫当初阻我登基官吏,新皇立威,夜宴之上,我暗中吩咐两名暗使假装唱戏,一五一十地用口技模仿某个官员昨夜在房间里与小妾的亲密之语,他们果然噤若寒蝉。
那次警告之后,他们确实安分了许多。不过从这次魏中堂、大司马与悯郡王此举,颇有些蹊跷。
他们三人在我登基时给予我极大的支持,若不是这样也许我还要再废许多周折。但我登基之后,并未对他们三人有何嘉奖,就连他们想要把自己女儿送进宫来伺候我,都被我拒绝。
我这么做,他们定会私下多番揣度,莺歌也提醒我,后宫本就空无一人,我还如此拒绝大人们的一番好意,难免伤他们的心。
我却未放在心上,反正自我登基以来,就任性妄为,唯我独尊,他们早该习惯。
其实真相很蠢,我断然不能告诉他们我已心有所属,这必定会贻笑大方。
母亲在很久之前就教导过我,一个君王心中是不能有情爱的。
在教戴常在写“情”这个字的时候,我又不可避免地想起了你。莺歌站着一旁瞧我们,口不择言地说,皇上与常在看起来就像一对寻常夫妻,举案齐眉的样子。
“掌嘴!”我扔下笔。
莺歌的话太刺耳。
【三】寿辰
二十岁寿辰那日,悯郡王上本奏,此乃吾皇纳妃以来第一个寿辰,必定要风光大办,以示皇家威仪。于是亲手操办了一场极尽奢华的夜宴。
开国至今,尚未有过场面如此恢弘的盛事。文武百官携其家眷进攻朝贺,偌大的泰和宫座无虚席。推杯换盏间,数百万支烟火临空绽放,拼凑出几百种名贵花朵,在暗如墨汁的夜空中鲜艳怒放,洋洋洒洒,点亮整个夜空。
举城百姓无不争相观看,频频喝彩,山呼万岁。
各国使者也纷纷朝贺,其中月氏国自然也在其中。
你的哥哥聂浮眠送来的是你们月氏国名叫“浮花一世”的酒,这种酒香味绵长,一旦开盖,光是酒香就能叫人无法自拔。它的味道却不如名字这样温柔,相反酒性极烈,好像大漠的风沙兜头而来,叫人防不胜防。
我第一次同你饮酒,喝的就是它了。
那已经是五六年前,我还是京城白马倚红翠的风雅小王爷。当时先皇命我父王平轩王出使西域,拜访月氏国。
夜晚举行篝火盛会,一群衣着鲜丽青春热情的少男少女们手拉着手跳舞,乐队演奏着欢快的曲子。可我父王的心思却完全在另一处,我自繁华喧闹声悄悄退出他也毫无察觉。
皓月当空,黄沙漫无边际。我望着无垠大漠,竟有种想要落泪的冲动。
就在那个时候小光出现了,它趴在黄沙中用探究的目光注视着我这个外来闯入者。我缓缓后退,他却步步紧逼。我小心翼翼与它对峙,直到一只手掌轻轻托起了它。
那是我第一次见到你,烟碧色纱裙,外罩一件白裘外套,露出白皙的肌肤和凛冽的锁骨。你那样纤瘦,眉宇间却难掩大漠女儿自信爽朗。你打量我两眼就猜出我的身份,却半点惧色也无。甚至当面说我们中原人见识浅薄,连沙蜴都当成蜥蜴。
我也不服气,笑你们大漠人粗野,这么丑的东西你也放在嘴边亲吻,好生让人作呕。
谁知你闻言竟开怀大笑起来,你说,我们大漠儿女才没那么多讲究。我喜欢它就亲它了,才不嫌弃它是丑是美!你们中原人就是把别人的目光看得太重,便活得累。
这番话的弦外之意是指先皇派人出使西域,说是礼尚往来友好邦交,实则是为了宣扬我朝国威,大肆赏赐。然而,这一番台面工夫,一路“邦交”下来几乎耗空国库。弄得那年增加赋税,我朝百姓苦不堪言。
让我诧异的是你这小小的月氏国的公主竟然也能一眼看穿我朝此举的诟病,实属出人意料。
远处传来歌声、舞声还有风沙声,月光下,你一脸得意地瞧着我。从未有过一个姑娘像你那样坦然地盯着我看,那双瞳中水波一圈一圈荡漾开来,竟要漫延到我心里去。
目光相接处,光风霁月。
忽然你“呀”的一声,打破这时空交错般的静谧。你说,北斗七星!
我很自然地往天空望去,你见我这种反应笑得更加欢畅。根本就看不见什么北斗七星,我被你取笑有点生气,掉头就走。你追上来一把拉住我的手,眼睛笑得像月牙,不是天上的星星,是你脖子上的。
我下意识地去摸,被你拦住。你说这是漠蝇咬的,七个都红肿了起来,不能用手摸,不然痛痒难忍,最后抓得皮开肉烂,受尽折磨而死!你不提还好,你这么一说,我立刻感觉瘙痒难耐,欲伸手去抓才发觉手早已被你捉住,你用另一手解下腰带上坠着的小瓶子,咬掉塞子,示意我扬起脑袋,小心翼翼地把瓶子里的药水倒在伤处。
一股沁人心脾的清凉感顿时蔓延全身,随着药味一并袭来的还有你身上若有似无的香味,同样令人心旷神怡。
上完药,你盯着我瞧了好一会儿,饶有兴趣地眨着眼说,中原的男子都像你一样会脸红的吗?
我急忙转过脸去,转移你的视线道,你叫什么名字?以后我好报答你。
不知道是不是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聂浮欢这三个字在我心里落地生根。
我们离开的前一天,你偷偷来找我,豪爽地拍着我的肩说,走,去喝酒。
那是我第一次喝“浮花一世”,在京城我也是酒中豪杰,可是在你面前,我只喝一杯不到便醉了。
我说浮欢,你救了小王的命,要我怎么谢你呢?
你们中原人不是时兴“以身相许”吗,那就把你这个人当做报答送给我吧。
那时候你根本不懂什么叫做以身相许,但你这么说了,我就认认真真地答应了。
惭愧的是,这承诺我没能守住。
念及此,我不禁亲自走过去接过你哥哥手里的“浮花一世”。他一定不知道就在刚刚这么短的时间里我想起了什么,受宠若惊地一拜。
宴席散去之时,我遣莺歌去办个差事。他回来告诉我,聂浮眠说你很好。如今又像从前一样在大漠养马,唱歌,无拘无束。
我仰望着头顶上的月亮,它又高又远又寂寞。
【四】惊变
我夜夜宿在承欢宫,但从未宠幸过戴常在。莺歌已经告诉我很多次她的名字,可我总记不住。
戴常在却不甚在意,她“说”从前当宫女的时候不知道干了多少粗活,早恶心惯了,被小光亲一亲根本不算什么。况且她觉得小光很有灵性,每次我来承欢宫它都要爬出来接我。
我笑笑,小光何止这点灵性,它甚至与你心心相映,能察觉到你有危险,及时向我求救。
那一次,你在皇宫。
我们离开月氏回到中原的第二个月,你父王把你作为礼物双手送给了先皇。
我与你之间,数步之遥,天涯之远。
你穿着华贵的衣裳,珠光缭绕,沉静面容下,不辨悲喜。
先皇那时已经是风烛残年,你不过是清晨遗落在花瓣上的一滴露水。收到这份礼物他很开心,当即封你为露妃。
不过,你只做了一天的妃子。
惠妃于当日夜晚发动内乱,与平轩王里应外合,十万暗使很快控制住局面。唯一的两个阿哥被软禁于自己府中,惠妃面见先皇,向他陈述当年后宫之争正盛,为保皇儿性命,假意诞下死胎,实则将皇子送到平轩王府寄养。
先皇被迫拟旨,恢复惠妃身份,恩准她搬出冷宫,并承认平轩王之子煜允为皇室正统,择日回宫认祖归宗。朕年事已高,恐不多时。念六阿哥煜允仁义谦厚,敏慧广博,特立为储,以固国本。
惠妃握着先皇的手,稳稳地将朱红大印盖上去,一切便成定局。
眼下,只须借一外人之手,造就皇上遇刺假象,十六年的忍耐就于一朝得以如所愿。
他们选中的那个“外人”就是你——刚封为妃的月氏国公主。
那天夜里,先皇果然死在你的寝宫中。太医按照惠妃吩咐,当着众位大臣的面声称先皇是“纵欲过度”而损气耗力而亡。
事发之后,我不顾惠妃阻拦去找你。如我所料,你听信惠妃的话,暗地里与她达成交易。
只要惠妃依法杀了你,他们便连弑君的罪名都不必担。而作为交换,他们已经和你父王达成协议,只要借你之手杀掉先皇,我朝就永不进犯月氏。两国从此以兄弟相称。
你当时并不知道我和他们是一伙的,你哭着对我说,你不怕死,为月氏国臣民牺牲你万死不辞。但是,你还是对我说一声对不起。你说对不起,煜允,我这么做是万不得已。
你打算自尽,被我及时拦住,你因为太过乏力昏死过去。
我守了你四天三夜,我对惠妃说,若你有事,我若登基就用这半壁江山来为你陪葬!
十六年苦心筹谋,惠妃他们早已布好所有棋局,只等按照她的吩咐走下去。她不会让我这个最重要的棋子出意外。
我总算保住了你,她们用另一个女子代替你去死。
从此再也没有月氏国公主,也没有露妃,只有一个聂浮欢。
【五】决裂
你醒来时,我已登基为新帝。你脸色苍白地盯着我胸前的金线龙纹久久不能言语。
四天三夜里我多害怕你死去,太医说你早就做好了自杀的准备,牙缝里毒药被你咬开来不及吞掉,还是有一部分溢出来。西域的毒中原无药可解,只能看你自己的造化。
我就那样寸步不离地守着你,跟你说话,替你拭汗。
你醒来我喜极而泣,你说第一句话,我痛彻心扉。
你说,煜允,原来你和他们是一样的人。目光绝望疼痛,嘴角被咬出血。
我无从解释,这个计划里最大的得益者,在全天下人看来,除了我再无他人。
惠妃捧着我脸说,吾儿,母亲要为你扫平障碍,以我残身筑你龙巢。
狡兔死,走狗烹。我即位之后,她又对我说,吾儿,那些已经没有利用价值的废人无须再留。于是,全心全意护她帮她倾慕她半生的平轩王猝死家中。
至今,我仍记得她被册封为皇太后,涂着殷红的嘴唇,一字一顿地对我说,一个君王是不能有情爱的。她说只有绝情断爱方能坐稳江山。
她还叮嘱我,一定要找传国玉玺,因为我朝建立之初祖先就亲手打造而得,传闻得此玉玺者得天下。
那时,她苍老的脸上还闪耀着无穷无尽的欲望。
但我想要的生活不过是四个字,随心所欲。就连在大漠初遇的你都能看出我眼中的困倦,那时你天真地说假如我喜欢的话,我可以留下来留在大漠,和你并肩看落日沙丘。
可我生来就注定了要被束缚,起初是小王爷的身份束缚我,后来是母亲束缚我,最后是这座宫廷。
皇太后病逝后,这寂寂皇宫我举目无亲。当我明白终生都不能得以自由的时候,我只能决心放开你。
听说我让你离开,你暗淡许久的眸子里闪过一丝惊诧光亮,你小心翼翼地问我,真的吗?
你那个神情,叫我一丝怠慢都不敢再有,立刻吩咐莺歌去准备。然后我独自回到养心殿,坐在龙椅上发呆,从清晨到黄昏,终于等来莺歌告知我你已走的消息。
你终究还是走了。我望着天边摇摇欲坠的夕阳,良久良久,笑起来,走得好,走得好啊!
莺歌瞧我这神色吓得魂飞魄散,只听他大喊宣太医,就再也看不见也听不见什么了。
【六】浮花
那次忽然昏厥之后,我的身子就大不如从前。
寿辰之后,我以“龙体不适”为由,躲了几天清静。朝堂上他们总是有奏不完的要事,这三年我在这把龙椅上坐得身心俱疲。尽管平轩王从小就像培养太子那样培养我,可我心性使然,越是相逼,越是厌倦。太医最后一次给我请脉时,叮嘱我多加休息。可他们偏偏就有上不完的折子。
“我好累。”喂小光吃葡萄时我忽然蹦出这句话,戴常在在纸上写,皇上累了就歇一歇。
歇一歇,我也想,可是他们不许啊!莺歌慌慌张张地闯进来时,我心里就已经有了计较。
他面有惧色,附在我耳畔道,“昨儿个派去监视悯郡王的暗使到这会儿还没有任何消息,恐怕已经……”
我轻笑一声,看起来,他们应该已经动手了。
黄昏时分,皇城内外已经集满了他们的军队。假如我没有猜错,应该是在我寿辰上他们就以烟火为讯号,集结兵力,一旦他们拥有足以与我十万精锐暗使相抗衡的兵力就会长驱直入,改朝换代。
承欢宫外,一片火光。所谓皇宫其实不过是个修罗场,无数人倒下,无数人踩着别人的尸体丧心病狂地朝龙椅爬,遇神杀神遇佛弑佛。
外面厮杀声,哭喊声,刀光剑影,血染宫廷。
莺歌见我纹丝不动,试探道,“皇上,要不你干脆投降吧。”
我笑道,“传国玉玺在我手中,我为何要降?”
是,我不负惠妃所望,花了整整三年时间利用暗使最终找到了传国玉玺。并且我已经拟好一条我朝永生永世都不进犯月氏国的圣旨,用传国玉玺盖上御印。若他们想要传国玉玺,就必须要承认并按那条圣旨去做,永生永世与月氏结兄弟之盟。这也是三年来唯一支撑着我坐在这皇位上的原因。
我对莺歌说,“你随我来。”用目光示意戴常在随我一同进到内殿,走到床榻边用力拉了一下挂纱帐的银钩,机关触动,密室入口缓缓打开。
我说,“莺歌,所有的暗使都已经在寿辰那天夜里,被我交给聂浮眠带回月氏国为他们所用。现在我带你逃出皇宫,我们一起去找浮欢。”
闻言,他丝毫不为所动,抬起头幽幽地看着我,“你就想这么一走了之吗?当年平轩王迷恋惠妃将一生的心血都放在你身上,连对他的亲生子都没有尽过一天做父亲的责任……甚至为了让惠妃无忧,将自己的亲生子送去做了太监,永绝后患!”
“这一切的一切都只是为了成就你,成就你的霸业!”
“如今,你却想一走了之?煜允,你以为你还走得了吗?”
真相是这样猝不及防,比我想象中的更惨烈,更绝望。我看着眼前和我一起长大,伺候了我十六年的莺歌,手指颤抖地指向他,“你就是平轩王的亲生子?”
他面部狰狞扭曲,狂笑着摇头,“他不配!”
我只觉得心上破开了好大一个口子,身子抖动如风中棉絮,为什么。我唯一信任的人,却是因我而毁了一生。
戴常在伸手扶住我,可我仍然控制不住发抖,假如我是被惠妃摆布的棋子,那么莺歌呢,他不过长我六岁。稚子何辜!
原来有一种残忍,如此兵不血刃。
莺歌狂笑数声才停下来,瞳孔里似无边黑夜。他道,煜允,皇上,若不是多亏你调教的暗使,我也不会知道这真相。他停了停,仿佛是商量的语气,现下,你欠我的,要怎么还呢?
我闭了闭眼睛,“你杀了我吧!”
除了死,我不知道自己还能偿还什么。看我这绝望的神情,他得意地扯开嘴角,黑色的瞳孔里仿佛掠过一道闪电,惊悚诡异。
电光石火间,我恍然顿悟,甩开戴常在箭步上去揪住他的衣领,“浮欢!你把浮欢怎样了?”
果然他露出一丝近似变态的笑容,“你猜?”
轰隆隆,几道惊雷从我心口滚过。
惠妃告诉我,一个帝王是不能有情的。除了会毁了他的江山,还会毁了那个被帝王爱上的女子。她自己就是活生生的例子。因此,我从未透露出对你的感情。
离开月氏你送我千里,我坐在马车不敢掀帘看你一眼。你离开皇宫策马而去,我不敢见你最后一面。
就是怕有心人利用你,伤害你。全天下只有莺歌知道我对你的感情,可是他却也是全天下最恨我的人。
“你杀了她,是不是?”
手上的力道渐渐放松,整个人颓然瘫下去,怔怔地半跪在他面前。他冷冷一哼,“杀她?那恐怕太便宜你了。随之狡黠一笑,俯下身在我耳边道,我找人把她送进了春风楼……”
我想跟他同归于尽,可一点力气都没有。就在我恨不得张口咬他的时候,有个熟悉的声音响起来。
她说,“原来是你。”
意识到说话的人是戴常在,莺歌倏然变色,而我几乎不能呼吸。
戴常在恨恨地盯着莺歌,“我一直以为是自己的运气不好,还没出城就遇见京城的地痞流氓。醒来时财物被搜刮一空,她们还逼我……逼我……”
她眼里泛着泪光,继续道,“最后,我亲手毁了自己的脸,她们见我成了废物才放松警惕,让我逃了出来。”
浮欢……
万箭穿心一样的痛。原来她就是你,你就是戴常在。你一直在我身边。
命运的安排总是让人无法揣度,你逃出魔窟奄奄一息之际,竟遇见了一个商人。他的女儿要被送进宫当宫女,他万般不舍,见你孑然一身,无家可归,便将你易容,送进了宫。兜兜转转,你最后竟又回到我身边。
莺歌!莺歌他竟然这样对你!
我用尽力气扑上去掐他的脖子,忽然间,他从袖子里摸出短刀,我只感觉被人猛地推开,然后就听见刀刃刺入的声音。
血从你胸口涌出来,原本在打盹儿的小光骤然间像闪电一样扑上去咬住莺歌的喉管,沙蜴的毒见血封喉。
“浮欢——”
我的眼睛一下子湿润起来。
你望着我,从齿缝里挤出两个字,“快走!”
【七】相许
密室出口通向京城外小树林,我抱着你上了马车就一路狂奔。
我拼命地扬鞭,踹马肚子,期望它跑得再快一点,跑在我第一次与你告别之前,跑在我得知自己身世之前,跑回到我们在黄沙里豪气干云地饮酒的光阴。
你以为我喝醉了,其实我尚有一线意识。我知道你在月光下偷偷吻了我,你笑着说,“煜允,你的脸比小光的舌头还要红。简直红透了!”
浮欢,我早该知道,在你用那样狡黠的目光看我的时候,当你说你不怕我的时候,其实你给了我那么多那么多的暗示,可我都没认出你来。你一定是太失望,太生气,所以现在要惩罚我才不和我说话了对吗?
浮欢,我用那么久,花了那么大的力气才一步步走到你身边。你怎么忍心,你怎么舍得。
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
普天之下,我唯一所求,只你一人而已。
浮花一世,你说但尽欢颜。我答应你,对酒当歌,且尽欢颜。
还有,以身相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