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运毒的女孩

在海关缉私的时候,碰见过一个女孩,23 岁。从打开行李,到发现毒品,甚至到最后,她的双眼都灵动有神,十分轻松,似乎确信自己能够毫发无损。我也相信她应该是无辜的。

直到最后一刻。

那天是 2010 年 4 月 3 日,我清楚地记得那是一个清明节假期,天气很潮湿,我和一位也不算老的老关员黄哥在上晚班。黄哥在检查 X 光机的时候,发现一个行李箱里有大片规则状阴影,我们马上把这个行李的主人,一个姑娘,叫过来问话。

黄哥问她:你去越南干什么?姑娘说:去旅游,现在准备回去。黄哥说:你回哪里去?姑娘说:回广西去上班呗。

这次,我们都带了手套,把行李箱拉开,里面很普通,都是一些衣服和日用品。黄哥伸手去箱子背面,果然里面有东西。他拿刀把行李箱划开,里面有一些黄色的透明胶缠着的东西,撕开透明胶,是几层锡纸。他把锡纸包拿出来,打开,里面是塑料袋,一股浓重的酸味铺面而来。

姑娘完全没有什么表情,好像这个行李箱和她没有什么关系一样,我们让武警战士看住她。我们把帮她拉货的越南老婆子(边境上有很多专门帮旅客拉箱子带东西的越南人,一般叫做口岸娘妈)也叫过来,她什么都不知道,就说这姑娘让她帮拉箱子的。

我们拿出试剂箱测验,这次十分明显,试纸显示的颜色与海洛因的颜色完全一致,我们马上给查私部门与关里的领导打电话,说我们发现了一大袋海洛因。值班领导十分重视,说马上与查私科的值班领导过来。

而这是我生命里第一次见海洛因,第一次闻到海洛因散发出来的难闻的一股酸味。我们称了一下,两块海洛因毛重一共 2.23 公斤,我拿出来姑娘的护照看了看,发现她姓唐,三个字,有点胖,不是很高,皮肤有点黑,她比我小一年,87 年 10 月份的,但是看起来可能比我大一点,重庆巫山人。

与上次我们查到的人不一样,她不跑,不慌张,我们让她跟我们去值班室,她很配合,也很轻松。我们要把她铐起来,她说不用拷,她是清白的,她根本不知道这东西是什么,也不知道是谁放在她包里的,但是她一定配合我们调查。这是一个很古怪的事情,她不承认是她的,一问三不知,怎么能配合调查呢。

两个战士站在她边上,她坐在我们的木板凳上。我站在旁边给她说,你比我小一岁,咱们都是同龄人,你现在说我们抓到你下线你坐不了几年牢的,未来的路蛮长的啊。

她依然说不知道。我给她倒了一杯水,她站起来拿住,靠在我们桌子上。我永远忘不了她问我了一个问题:你去过越南玩吗?我很惊诧,我说:没去过。

然后她开始讲一些事情,她给我介绍芽庄的海很美丽,她说那里可以潜水,她还说胡志明市有很多好吃的,她还说她去过泰国还有哪里玩。再后来她发现我怎么说话,开始介绍她在广东的工作,她说做了好多年工攒钱给她母亲,还说遇到了一个特别体贴的男朋友,终于能和男朋友去东南亚玩,等等等等。

其实我当时就很好奇他男朋友为什么不跟她一起回来,但是我没有问她什么。

十几分钟后,值班关领导、查私科与侦察科都有人过来了,几位领导又问她这事情怎么回事,让她配合海关工作,老实交代情况,但是这个时候她还不承认这些东西和她有关系,一口咬定和她没有关系。

查私科习科长也劝说了十来分钟,跟领导汇报了一下,摇摇头,对战士们说:带回关里关起来吧。我们把她和越南娘妈一起带回了关里,越南娘妈一直在那里哭。

因为假期期间,人手不足,晚上我看她,她关在拘留室的铁门里,越南人在隔壁,我和两个战士在铁门外面,我有个折叠床,他们一个人有个板凳。我给关起来的两个人一人一个毯子,越南娘妈差点给我跪下来。

这姑娘依然很镇定,不怎么说话,直到晚上 1 点多,习科过来了,把她手机拿了过来,给她说,接个电话吧。她说,谁?习科说,你接了就知道了。

电话那头是这个小姑娘的妈妈,她们说着我听不懂的方言,说着说着她就哭了,哭的很伤心那种,我还没见过谁这么伤心地哭过,到现在都没见过。大概十来分钟,习科把电话要过去了,给她说:情况我都给你家里说了,有什么想说的今晚可以想想,明早我们再来找你,不过你自己估计也知道,你已经没什么价值了。

然后习科给我和战士们说:晚上睡会儿吧,她也跑不了,她爱说什么给她说就好了;这种人也不敢死的,我就在办公室里,有事情找我。

她哭了一会儿,开始跟我说话,我看了看她,没睬她,她就一边哭一边说话。她说她家住在重庆的山里,很偏远的山里,三峡灌满水都淹不到的那种山里。她还说她是大姐,还要供两个弟弟上学,说她家没有电话,说和她妈联系一下都很困难。她还说她弟弟很可爱,会干农活,读书也比她好。说她回趟家很困难,从 16 岁开始就到广东打工了,初中都没上完,她后来干过纺织,后来再电子厂干。她说她父母都是老实本分的农民,大山都没出过,就指着家里的一点地活着,山都没怎么出过。

从小在城市长大的我在后来去过很多贫困的地方之前,还对这些东西没有概念,就觉得这个人挺有意思的,开始什么都不说,现在没人让她说话,她什么都说。

后来她聊到了她的男朋友,是个黑人,带她去很多地方玩,给她买了很多东西,后来他们去越南、柬埔寨、缅甸,让她带东西回中国,带一趟就能得不少钱。

我当时就好奇,终于看了看她然后问她,带了几次了,一次多少钱啊?她说三次了,一次 2 万。我当时心理一惊,不是因为她说她带了几次,而是两公斤海洛因才给 2 万块钱,要知道已当时的价格两公斤这种一手海洛因至少至值 40 万!而冒着生命危险运毒的人,才得区区 2 万块钱,我当时估摸着怎么着也要 8 万块才值得干。

后来她又一遍说他们山区的贫困、广州的打工、东南亚的旅途,她甚至说到她要立功赎罪,她说她要把东西带去长沙,又说以后一定好好生活。我和战士们已经陡然没什么兴趣了 ,就渐渐睡着了,然后好像她又开始哭起来了。

第二天一早,习科带着两个人来,哭红了眼的她抓着铁栅栏说,我什么都告诉你!我什么都说!我什么都说!

查私科来人后,我就回宿舍补觉去了,后来我知道她真的什么都说了,从家里人的性格到如何运毒的细节。后来我又知道习科给她妈打电话说,你女儿要被枪毙了,让她找时间来见见她。

习科没有在骗她和她的妈妈,司法实践如果抓不到毒品的下线,所有罪责都要由这个人承担,而这个人如果不配合执法机关的调查工作,将没有任何从轻或减轻情节。中国法律 50 克毒品可以判死刑,十余年前,对于 2.23 公斤海洛因已经无所质疑地要死刑了。你们说第二天她不都招了吗?但是大家都知道,如果她的上线或下线 30 或者 60 分钟联系不上她,那么这些人将会永远地消失,以现有的侦查手段几乎不可能再找到他们了。于是,走私海洛因 2.23 公斤并抗拒执法部门调查所有的罪行都压在了她身上。

这是我最后一次见她,我忘不了她第一次给我讲越南故事时候的灵动的眼睛,忘不了她伤心的哭,忘不了那个夜里她在铁窗里面像写故事一样给我回忆她的一生,也忘不了她红着眼疯着说我全都招时候的样子,这些样子一直刻在我的脑子里。我叹息生活的贫困将一个人变成了这个样子,也叹息她的法律意识的淡薄和对物质生活不切实际的幻想。

这一年 10 月份,我在一则通告上又看到了她:我局移交防城港市检察院 4.3 走私毒品案犯罪嫌疑人唐某英,女,23 岁,因走私毒品罪被防城港市中级人民法院判处死刑立即执行,剥夺政治权利终身。

后来一起喝酒,我问习科,这个人女的关进去以后怎么了?她家里人来看她了吗?

习科说:这种人都差不多一个样,开始就是哭,去提审一次哭一次;后来法院一审判了,让她家里人来,也没人过来,后面的事情也跟我们没啥关系了,不知道等死的那段时间什么样子。

最终她的父母也没有走出深山来这个他们肯定不知道的地方看她最后一面,或许是因为没钱还是不想见她呢,到现在,我也不知道,但是我知道的是,他们一定也哭的很伤心吧。就像我那天见到她哭一样。

协助参与东兴历史上第一期海洛因案件,使我又收获了一个嘉奖,但是我却高兴不起来,因为这次我见证的是一个生命的离去——而且,直到现在,遇到小姑娘哭我都没什么感觉,因为还没见过像她一样哭的这么惨的……

—— 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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