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年前的那个冬日的夜晚,小姨那单薄的身躯,在急刹车的凄厉声中,若一只断线风筝飞起,又猛地落在那辆突如其来的夜行车前……很难断言有间歇性精神病的小姨是否自杀。但我知道,纠缠了小姨近二十年的那段痴爱,终于像依依不舍于枝头的凋零花儿了,在这午夜的风中悄然飘落。小姨这个可叹可怜的痴情女子,终于解脱了。
小姨上个世纪70年代末的那场爱情很前卫,可谓轰轰烈烈。那时,姥爷在职,家庭条件优越的小姨是姊妹三个中最漂亮的一个。可这个“骄傲的公主”偏偏爱上了来自农村的同学舒伟,且爱得义无反顾。
是的,直到如今我们也不能否认舒伟是个美男子,那个经常在本地电视新闻中露面的神采飞场的形象,依然对女性有着不可抗拒的吸引力。可当年他第一次登姥爷家门时,却很是窘迫。他脚上的球鞋是小姨偷小舅的,手中的礼物是小姨掏钱买的,也难怪他浑身不自在。他也想极力表现得从容,但高傲的外壳下,他随意的举止,愈使他显得矫情而少涵养,给姥爷留下了很不好的印象。姥爷的客套就不经心地伤害了这个青年的自尊,令他拂袖而去。在姥爷全家人的目瞪口呆里,小姨不分青红皂白把家里闹了个人仰马翻。
最后妥协的还是姥爷。这个管孩子管得近乎“老庄”的老头儿,不但向自己的宝贝女儿投降了,还要为那个惹不起的“准姑爷”的前途着想。舒伟被姥爷托关系安排进了市银行,作了一名保卫。
现在想来,那些日子该是小姨一生中最快乐的幸福时光。她和舒伟“金童玉女”似地出双入对,形影不离,招摇过市,让多少痴情男女羡慕不已。如果那时他们能早早结婚,也许会有平凡而幸福的一生吧。
一切都缘于舒伟的应征入伍。
是小姨怂恿舒伟参军的。因为那时走“从军一考军校一提干一转业”路线的人很多,且大多很成功。而小姨总想让自己的如意郎君有更大的作为。她不想让孤傲的舒伟总被“沾老丈人光”的想法压抑着。
舒伟的路的确很顺。他在小姨鸿雁传书的爱恋中顺利地提干了。那时小姨无疑是世界上最幸福的女子,她自觉不自觉地拿一些学来的军事术语当口头禅,甚至连看电视也和喜欢军事题材的姥爷保持了高度一致。正当小姨做着随军远走高飞的美梦时,却传来舒伟的一纸“休书”,舒伟很客气地和小姨提出分手。他说,他永远忘不了第一次登姥爷家门时所受的“小市民式”的羞辱,他和小姨“门不当户不对”。他还给姥爷寄了两瓶茅台酒,说是感谢姥爷曾为他找过一个“看大门”的差事,他将感铭肺腑终生不忘。总之,信写得轻佻而无礼,把姥爷气得一下把酒扔出门外……
小姨发疯似地跑到部队上,舒伟却对她避而不见,倒招来舒伟战友的一些不明真相的嘲讽。好像“势利眼儿”的小姨原来瞧人家舒伟不起,现在见人家提干了,却又死皮赖脸地“千里寻夫”。在部队上,这样的事最能激起来自农村战士的公愤。小姨无助的泪眼和那颗破碎的心,甚至换不来舒伟一个明白的解释、自己一个淋漓的剖白机会。她是被一个退伍的山东老乡劝送回家的。
其实,这一切的原因很简单,因为舒伟很快和部队上一位师长的女儿结婚了。舒伟彻底的“脱胎换骨”了。
小姨从部队回来之后就病倒了,她不吃不喝在床上躺了整整三天,然后便精神恍惚,失魂落魄。她不能接受自己全心全意付出的爱情被人愚弄、嘲讽和无情地抛弃。那些日子,小姨常常对着镜子顾影自怜:我不够好吗?我不漂亮吗?那时她简直旁若无人,全然不顾姥姥无声的泪眼和家人无奈的叹息。小姨真的病了。
惟一的办法就是让小姨尽快从失恋的阴影中解脱出来,赶紧结婚。全家人便紧锣密鼓地张罗开了。可是哪个男人又受得了她呢?小姨不拒绝和人家处朋友,但一旦发起病来,要么就是对舒伟的柔情蜜意,要么就是对舒伟的血泪控诉,冷不丁让人毛骨悚然。
直到小姨三十岁那年,才嫁了个比她大六岁的离婚男子。那男人是个老实厚道的人,他虽然家境贫困,对小姨的照顾却是无微不至。小姨虽然还经常发病,生活却渐能自理了。婚后的第二年,小姨生了儿子小伟。
就这样过了十几年,小姨的丈夫始终令人感动。他的木讷寡言,丝毫掩盖不了他的宽容和博大。他默默地支撑着这个家,无怨无悔地呵护着小姨,努力尽着一个丈夫的责任,尽管他从来没有被小姨所爱,从未走进自己妻子的心里。
小姨没有工作能力,一年到头总是手中缠绕着一团毛线消磨时光,小姨夫就从菲薄的工资里拿出钱给她买来各色毛线和一些新款的毛衣时装图样,供她拆了织,织了拆。但就是这样,小姨织的毛衣也从来没有一件穿到自己丈夫的身上,全被她压到箱底。小姨的毛衣是自己的一种不可言说的寄托。
世上痴情者岂惟女子?在小姨夫憨厚的外表下,岂非也有颗惟她的痴心?可惜的是,爱神之箭偏了方向,这两个痴人儿虽朝夕相处,心灵竟从未碰撞出火花来。
谁又能想到,四十多岁的小姨会猛然觉悟,突然和丈夫离婚呢?
1997年底,舒伟转业回到我们这座小城担任了某局的一名副局长。他是单身回来的,听说他已离婚。尽管已经年过四十,但经过军旅洗礼的舒伟,显得更加成熟而富内涵。单身的舒伟自然就牵动了这座小城的情感阵线。舒伟的工作单位是个业务性很强的局,一时间为舒伟找对象的人竟比找他办事的人还要多。
小姨瞒着丈夫也去了,因为小姨从电视上看到舒伟。儿子都上中学了的小姨,还是像她恋爱时那样,决绝而义无反顾。她打了一个包裹,径直走进了舒伟的办公室。舒伟的尴尬是可想而知的,特别是在小姨安静祥和的目光里面。但他毕竟已有多年的人生历练,什么样的场面没经过?他很快以一种居高临下的姿态和小姨寒暄。他的歉意显得诚恳而真实。
小姨仿佛又恢复了少女般的清纯,目光里满是柔情。她在舒伟的敷衍和不自在里慢慢动手打开包袱:这些年一直没有上班,给你织了几件毛衣……
那哪里是几件毛衣,那分明是一个痴情女子十几年执迷不悟的心哪!十几件毛衣摆在舒伟的办公桌上,或纯色,或杂拼,或横斜,或纵直,历年的流行款式一一在目。舒伟一下惊呆了,这个曾绝情而势利的男人,不能不为小姨刻骨铭心的感情感动,他在自己的办公室里失态地潸然泪下……
小姨和丈夫离婚了,她不顾丈夫的一切挽留,甚至不顾姥姥气病住院,她又住到了姥姥家。她和舒伟十几年前的恋爱故事,再次在我们这座小城被提起,传说。舒伟吓坏了,他没有想到自己到任不到半年,就不情愿地陷入了这么一个感情旋涡,惹出这么大的麻烦。平心而论,那天他的感动也仅仅是感动罢了,他怎么会瞧得上人老珠黄的小姨这个寻常女子呢?他深深为自己一时的不冷静自责,他很快托人把小姨的毛衣送了回来。
但这个精明到骨子里的男人,却误解了小姨,再次伤害了小姨的感情,使小姨本已痊愈的病情再次发作。小姨没有避讳人,她在舒伟单位的门口堵到舒伟:你以为我还会再傻到求你娶我吗?我是明白了我自己的绝情和冷酷,我受不了良心的谴责!这么多年我实在对不起我的丈夫,这对他太不公平!几件毛衣是什么?我只是让你知道,是你毁了我的一生!
舒伟在小姨的歇斯底里里狼狈不堪,落荒而逃。
后来小姨的病便再也没有好转,但她拒绝任何人的照顾,病情每况愈下。在那个夜晚,小姨在夜风中走失的那个夜晚,小姨和飞驰的汽车对撞是因为激情的迷失还是因为洞察了世间的绝情?都不可能知道了。
小姨,我那可怜的小姨临死,包里还装了一件没织完的毛衣!
爱情是有的,痴迷的爱情也是有的。有多少爱情在尘世间绝望,有多少痴爱在午夜的风中悄然飘落?可怕的是,这样的爱情已在人们的视野之外,爱到绝望的痴情,正在沦为人们的笑谈。